再见到她,我忽然发现,我的一切愤怒居然全部消失,消失地无影无踪,然而这却让我尴尬异常,难道我真地不能失去这个女人吗? 贞儿瞥了我眼,并不起身,她只是淡淡地说:“你来了!我计算着,你也该来了。” 我愣愣地看着她,虽然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冷淡的态度,却还是有些手足无措。但,我是皇帝,她只是一个女人。我说:“这么说,你知道我为何而来。”她笑了笑,“太子无疾而终,真让人惋惜啊!”我咬了咬牙,“是啊,但太子一向健康,怎么会无疾而终呢?”
她仍然那样虚无飘缈地笑了笑,“因为有人下了牵机毒药。” 她这样的笑容总给我一种感觉,她仿佛不愿久留在人世一般,我咽了口口水,“你怎么知道?” 我很希望她回答,她不知道,或者说是她猜的,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。 她抬头看着我,十分认真地说:“因为是我下的毒。”
我便立刻又愣在那里。是她下的毒,她这样对我说的。我该怎么作?我是不是应该立刻叫人来,把她拖出去斩了?不可能。那么我该厉声叱责她,叫她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作?可能性也不太大。那么我至少应该说两句,表示一下,那是我的儿子,是龙种,她不能这样作。我说:“为什么?”
她笑了笑,“没什么,我高兴。” 我便象一个白痴一样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她,她也含笑看着我。我们便这样默默相对了许久,我忽然说:“我喜欢一个姓纪的女子,我要立她作贵妃。” 她笑笑说:“好啊,好极了。” 我又愣愣地看了她许久,才说:“我是说真话。”
她点了点头说:“我知道。” 然而,她慢慢地把脸转向窗外,她说:“我老了,我已经四十岁了。这么大年纪的女人一定不能再生孩子了。” 她忽然转过头对着我妩媚地一笑,“所以我也不让别人生孩子,谁也不可以。” 我便又忍不住悲伤,我彻底区服,我当时作了一个足以使我一生后悔的动作。我走上前去,轻轻地抱住了她的身体。
她软软地倒在我的怀中,我感觉到她无声地哭泣,泪水便也忽然涌出了我的眼眶。 贞儿她老了,总有一日她会离我而去的,那么以后的日子让我怎么过呢?我知道当时我不该抱住她,这个动作使我在这场战争中完全失败了,再也没有与她斗争的可能性了。从此后,我的生命便操纵在她的手里。如今想来,也许那真是我的错,但我却无法后悔,只要是看见她的哭泣,我便再也无法恨她,只有悲伤占据了我的心。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去见过那个姓纪的女子。那一年,天现慧星,朝臣都以此事劝谏我,说是阴星克主。我笑笑说,“宫内的事,诸位大臣就不要操心了。” 阴星克主,所有的人都知道是指的她,贞儿,但我又能如何?我是一个皇帝,同时我也是一个男人,只是深爱一个女子的男人而已。
每天早上,在银镜的前面,万贞儿都会仔细地数数鬓边的白发。身后,有宫娥用舌头将她的头发细细地舔过一遍。然而再怎么努力想保持青春,都是不可能的,人老了,就象是花朵凋谢了一样,即使还挂在枝头,也卷曲了,枯黄了。见深早上的时间是最忙的,匆匆去上朝,用过早膳便马上走了。看着他依然年轻而健康的身形,万贞儿便不由地叹气。 纪氏怀了身孕,她按从前的作法,让太监张敏送去了一剂打胎药。张敏回来的时候,却有些惊惶的神态,她问,“可办妥了?” 张敏连忙说是,她便不再深究。心里不由疑惑,却觉得疲倦,随她去吧。 女子纪春红却是十分聪明的。张敏来时,便苦苦哀求,皇上至今还未有龙种,总是要为皇上留下一点血脉吧? 张敏也犹疑不决,这样的事情,他本也不敢作,但万妃的吩咐却又有谁能不遵?便将药剂减了一半,对纪氏说:“这药,我减了一半,你喝下去,如果这孩子还能活,那就是天命,如果不能活,也不能再怨我了。” 纪氏无奈,只好喝下了药,谁想,居然没有把孩子打掉。她便悄悄地藏在冷宫,静静地养着身子,总算到了十个月,孩子生了下来,是个男孩。她不由地笑着哭泣,这孩子活得可也真艰难啊。因为吃过了打胎药,孩子生下来后便一直身体不好,但总算还是活下去了,到了长大后,头顶心没有头发,大概也是那拜那药所赐。孩子一直没有名字,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孩子才能见天日,总是想着万贵妃,连睡梦中都会惊起,唯恐宫人忽然出现,夺走她的孩子。然而,她却并不恨万贞儿,想着初见她的时候,那个女子默默地凝视着她,漆黑的眼睛中所蕴藏的悲伤之意,那悲伤是如此的浓重,连她见了也不由地酸楚。只是,这个悲伤的女子为何如此恨毒,连一个未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?
孩子慢慢长大,一直被关在冷宫里,吃的东西也是张敏偷偷送来的。那时废后吴氏也住在冷宫,她是痛恨万妃的,因此就对纪氏特别的照顾,两个女人一起看着孩子长大,吴氏经常把自己的东西拿给孩子吃。但谁也不敢放他出去,怕一出去就会有杀身之祸。有的时候,他一个人站在窗前,悄悄在向外凝视,他会问她:“母亲,外面是什么样子的?”她便忍不住悲伤,抱着孩子默默垂泪,那孩子便再也不问,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。她从未奢望皇上会解救她们母子,只希望这孩子能长大,得享天年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,这孩子的头发长得都拖到地上了,也从来未曾剪,她自己也一样,镜中的容颜憔悴而瘦削,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? 成化十一年,我已经二十八岁了。
也许是年少登基的原因,过多的国务和内务使我迅速苍老。我只有二十八岁的时候,看起来已经象是四十岁的人了。而贞儿却依然年轻,她的容颜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基本没有过改变,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来保持的,但是,她仍然肌肤似雪,鬓发如云,状如二八丽人。我自从悼恭太子事后,便少近女色,每夜都宿在宁贞宫,夜晚的时候只要静静地看着贞儿便已经觉得满足,只是我同时对她怀恨在心,我总是想着我那些死在她手中的孩子,他们或者还未出母腹,或者中途夭折。这样的爱与恨总是交织在一起,每日里都折腾着我,经常使我痛不欲生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