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愣,却并不是十分吃惊,我说:“怎么会?” 他回答说:“我不知道,我去请安时,便见万贵妃薨了。” 我笑了笑,十分冷静地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 他有些吃惊地注视着我,他说:“父皇,你不悲伤吗?” 我并没有回答他,春日的天色,许多杨花柳絮吹起。这北京城一到了这季节,就漫天的飞花,象是正在下着雪。我便吟了一句诗经中的话: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” 佑堂莫名其妙地看着我,我说:“佑堂,你不恨她吗?” 他闻言心里定是一惊,然后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的神色,我想他一定是在揣度着该如何回答我。我便笑了笑,“佑堂,对我说实话!我是你的父亲,你心里的话都可以对我说。” 他有些感动地看着我,然后他轻轻回答:“恨。”我笑了笑,“我猜你也该恨她的。”
我又加了一句:“不仅你恨她,我也恨她。” 我看着他吃惊的神色,微微笑了笑,“佑堂,在你之前,她杀死了我许多儿子,所以我恨她。” “不过,如今我却已经不再恨她了,一切都只是因缘而已,我只是没有办法逃脱这样的宿命,其实,她也和我一样。”我冥想着贞儿苍白的面颊,忽然觉得悲从衷来。我说:“佑堂,我老了,以后,朝事都交给你吧!” 我的儿子沉默地看着我,过了半晌他才一字一字地说:“父亲,我恨她,不仅是因为她杀死了我的母亲,而且,也因为她是你的妻子。” 我心里一惊,我的儿子略显悲伤地看着我,他说:“我今年十八岁了,我听说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娶她为妻了。” 他忽然转身而去,我儿子的背影寂寞而孤独,这些年来,我一直忽略着我所有的儿子,我终于省悟了这一点。 但我却是一个自私的人。 我并不能将我自己和没有贞儿的世界联系在一起。这么久以来,仿佛世界便只是她的一部分。辍朝七日后,我宣布由太子监国,而我每日只是待在宁贞宫中不再见任何人。
时间慢慢地过去,这样的日子过得更加地慢了,我只是四十岁的人,却很快便满头白发。这宁贞宫中仍然并没有什么宫人,我每日起居由一个老太监服侍,除此之外,便是佑堂每天傍晚时例行向我汇报朝中大事。不久后,我对他说:“一切的事情都由你来决定吧!不必再对我说任何事情了。”他犹豫不决地看着我,这一段时间我迅速地衰老下去,他命人送来的补药都被我倒掉了。他眼睛里的悲伤常使我心痛,他说:“父皇,您为何要如此消沉呢?” 我笑笑不语。他忍不住说:“如果万贵妃地下有知,她一定不希望您变成这样。” 我沉默,我说,“佑堂,作一个好皇帝,不要象我一样。” 他的泪水终于流出眼眶,他跪在我的面前,抱住我的双腿,他说:“父亲,您是一个好皇帝。”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,我的儿子与我如此亲近,只有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,他曾经这样抱着我。我说:“你是一个好孩子,比我聪明,不再需要别人照顾了。” 他并不言语,却仍然哽咽不止。 后来,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虎形的玉饰,“父亲,贵妃死以前,我偷走了这块玉佩。” 他把玉佩交到我的手里,我慢慢地抚摸着它。我早就发现它失踪,然而我却从未问过这件事。 我的儿子对我说:“父亲,难道你要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下吗?” 我笑了笑:“儿子,这样的日子不长了。”
我们父子默然相对,夜色开始降临,贞儿的灵魂似乎在什么地方悄悄地注视着我们。我的儿子忽然说:“父亲,我总觉得贵妃还在这里。” 我抬头四顾,桑树的树影投在窗棂上,有几声虫鸣传来。我握住佑堂的手,他的手冰凉,我说:“是的,佑堂,我们都感觉到她。”
这一年的秋天,成化皇帝无疾而终,朱佑堂即位,号弘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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