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篇:
听说,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②倒掉了,听说而已,我没有亲见。但我却见过未倒的雷峰塔,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,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四近的地方,就是“雷峰夕照”,西湖十景之一。“雷峰夕照”的真景我也见过,并不见佳,我以为。
然而一切西湖胜迹的名目之中,我知道得最早的却是这雷峰塔。我的祖母曾经常常对我说,白蛇娘娘就被压在这塔底下!有个叫做许仙的人救了两条蛇,一青一白,后来白蛇便化作女人来报恩,嫁给许仙了;青蛇化作丫鬟,也跟着。一个和尚,法海禅师,得道的禅师,看见许仙脸上有妖气,——凡讨妖怪作老婆的人,脸上就有妖气的,但只有非凡的人才看得出——便将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后,白蛇娘娘来寻夫,于是就“水满金山”。我的祖母讲起来还要有趣得多,大约是出于一部弹词叫作《义妖传》③里的,但我没有看过这部书,所以也不知道“许仙”“法海”究竟是否这样写。总而言之,白蛇娘娘终于中了法海的计策,被装在一个小小的钵盂里了。钵盂埋在地里,上面还造起一座镇压的塔来,这就是雷峰塔。此后似乎事情还很多,如“白状元祭塔”之类,但我现在都忘记了。
那时我惟一的希望,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。后来我长大了,到杭州,看见这破破烂烂的塔,心里就不舒服。后来我看看书,说杭州人又叫这塔作“保叔塔”,其实应该写作“保俶塔”④,是钱王的儿子造的。那么,里面当然没有白蛇娘娘了,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,仍然希望他倒掉。
现在,他居然倒掉了,则普天之下的人民,其欣喜为何如?
这是有事实可证的。试到吴、越的山间海滨,探听民意去。凡有田夫野老,蚕妇村氓,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,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,不怪法海太多事的?
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。白蛇自迷许仙,许仙自娶妖怪,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?他偏要放下经卷,横来招是搬非,大约是怀着嫉妒罢,——那简直是一定的。
听说,后来玉皇大帝也就怪法海多事,以至荼毒生灵,想要拿办他了。他逃来逃去,终于逃在蟹壳里避祸,不敢再出来,到现在还如此。我对于玉皇大帝所作的事,腹诽的非常多,独于这一件却很满意,因为“水满金山”一案,的确应该由法海负责;他实在办得很不错的。只可惜我那时没有打听这话的出处,或者不在《义妖传》中,却是民间的传说罢。
秋高稻熟时节,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,煮到通红之后,无论取哪一只,揭开背壳来,里面就有黄,有膏;倘是雌的,就有石榴子一般鲜红的子。先将这些吃完,即一定露出一个圆锥形的薄膜,再用小刀小心地沿着锥底切下,取出,翻转,使里面向外,只要不破,便变成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,有头脸,身子,是坐着的,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称他“蟹和尚”,就是躲在里面避难的法海。
当初,白蛇娘娘压在塔底下,法海禅师躲在蟹壳里。现在却只有这位老禅师独自静坐了,非到螃蟹断种的那一天为止出不来。莫非他造塔的时候,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么?
活该。
(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。)
注:
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北京《语丝》周刊第一期。
②雷峰塔,原在杭州西湖净慈寺前面,宋开宝八年(975)为吴越王钱俶所建,初名西关砖塔,后定名王妃塔;因建在名为雷峰的小山上,通称雷峰塔。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五日倒坍。
③《义妖传》演述关于白蛇娘娘的民间神化故事的弹词,清代陈遇乾著,共四卷五十三回,又《续集》二卷十六回。“水满金山”“和白状元祭塔”,都是白蛇故事中的情节。金山在江苏镇江,山上有金山寺,东晋时所建。白状元是故事中白蛇娘娘和许仙所生的儿子许士林,他后来中了状元回来祭塔,与被法海和尚镇在雷峰塔下的白蛇娘娘相见。
④本文最初发表时,篇末有作者的附记说:“这篇东西,是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做的。今天孙伏园来,我便将草稿给他看。他说,雷峰塔并非就是保俶塔。那么,大约是我记错的了,然而我却确乎早知道雷峰塔下并无白娘娘。现在既经前记者先生指点,知道这一节并非得于所看之书,则当时何以知之,也就莫名其妙矣。特此声明,并且更正。十一月三日。”保俶塔在西湖宝石山顶,今仍存。
第二篇:
从崇轩先生的通信②(二月份《京报副刊》)里,知道他在轮船上听到两个旅客谈话,说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,是因为乡下人迷信那塔砖放在自己的家中,凡事都必平安,如意,逢凶化吉,于是这个也挖,那个也挖,挖之久久,便倒了。一个旅客并且再三叹息道:西湖十景这可缺了呵!
这消息,可又使我有点畅快了,虽然明知道幸灾乐祸,不象一个绅士,但本来不是绅士的,也没有法子来装潢。
我们中国的许多人,——我在此特别整重声明:并不包括四万万同胞全部!——大抵患有一种“十景病”,至少是“八景病”,沉重起来的时候大概在清朝。凡看一部县志,这一县往往有十景或八景,如“远村明月”、“萧寺清钟”、“古池好水”之类。而且,“十”字形的病菌,似乎已经侵入血管,流布全身,其势力早不在“!”形惊叹亡国病菌③之下了。点心有十样锦,菜有十碗,音乐有十番④,阎罗有十殿,药有十全大补,猜拳有全福手福手全,连人的劣迹或罪状,宣布起来也大抵是十条,仿佛犯了九条的时候总不肯歇手。现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呵!“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”⑤,九经固古已有之,而九景却颇不习见,所以正是对于十景病的一个针砭,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种不平常,知道自己的可爱的老病,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。
但仍有悲哀在里面。
其实,这一种势所必至的破坏,也还是徒然的,畅快不过是无聊的自欺。雅人和信士和传统大家,定要苦心孤诣巧语花言地再来补足了十景而后已。
无破坏即无新建设,大致是的;但有破坏却未必即有新建设。卢梭、斯谛纳尔、尼采、托尔斯泰、伊孛生等辈,若用勃兰兑斯的话来说,乃是“轨道破坏者”。其实他们不单是破坏,而且是扫除,是大呼猛进,将碍脚的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,一扫而空,并非想挖一块废铁古砖挟回家去,预备卖给旧货店。中国很少这一类人,即使有之,也会被大众的唾沫掩死。孔丘先生确是伟大,生在巫鬼势力如此旺盛的时代,偏不肯随俗谈鬼神;但可惜太聪明了,“祭如在祭神如神在”⑥,只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两个“如”字略寓“俏皮刻薄”之意,使人一时莫明其妙,看不出他肚皮里的反对来。他肯对子路赌咒,却不肯对鬼神宣战,因为一宣战就不和平,易犯骂人——虽然不过骂鬼——之罪,即不免有《衡论》⑦(见一月份《晨报副镌》)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,会替鬼神来奚落他道:为名乎?骂人不能得名。为利乎?骂人不能得利。想引诱女人乎?又不能将蚩尤的脸子印在文章上。何乐而为之也欤?
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,大约除脸子付印问题以外,还有深心,犯不上来做明目张胆的破坏者,所以只是不谈,而决不骂,于是乎严然成为中国的圣人,道大,无所不包故也。否则,现在供在圣庙里的,也许不姓孔。
不过在戏台上罢了,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,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。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。但悲壮滑稽,却都是十景病的仇敌,因为都有破坏性,虽然所破坏的方面各不同。中国如十景病尚存,则不但卢梭他们似的疯子决不产生,并且也决不产生一个悲剧作家或喜剧作家或讽刺诗人。所有的,只是喜剧底人物或非喜剧非悲剧底人物,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,一面各各带了十景病。
然而十全停滞的生活,世界上是很不多见的事,于是破坏者到了,但并非自己的先觉的破坏者,却是狂暴的强盗,或外来的蛮夷。猃狁⑧早到过中原,五胡来过了,蒙古也来过了;同胞张献忠⑩杀人如草,而满州兵的一箭,就钻进树丛中死掉了。有人论中国说,倘使没有带着新鲜的血液的野蛮的侵入,真不知自身会腐败到如何!这当然是极刻毒的恶谑,但我们一翻历史,怕不免要有汗流浃背的时候罢。外寇来了,暂一震动,终于请他做主子,在他的刀斧下修补老例;内寇来了,也暂一震动,终于请他做主子,或者别拜一个主子,在自己的瓦砾中修补老例。再来翻县志,就看见每一次兵燹之后,所添上的是许多烈妇烈女的氏名。看近来的兵祸,怕又要大举表扬节烈了罢。许多男人们都那里去了?
凡这一种寇盗式的破坏,结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砾,与建设无关。
但当太平时候,就是正在修补老例,并无寇盗时候,即国中暂时没有破坏么?也不然的,其时有奴才式的破坏作用常川活动着。
雷峰塔砖的挖去,不过是极近的一条小小的例。龙门的石佛,大半肢体不全,图书馆中的书籍,插图须谨防撕去,凡公物或无主的东西,倘难于移动,能够完全的即很不多。但其毁坏的原因,则非如革除者的志在扫除,也非如寇盗的志在掠夺或单是破坏,仅因目前极小的自利,也肯对于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个创伤。人数既多,创伤自然极大,而倒败之后,却难于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谁。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后,我们单知道由于乡下人的迷信。共有的塔失去了,乡下人的所得,却不过一块砖,这砖,将来又将为别一自利者所藏,终究至于灭尽。倘在民康物阜时候,因为十景病的发作,新的雷峰塔也会再造的罢。但将来的运命,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么?如果乡下人还是这样的乡下人,老例还是这样的老例。
这一种奴才式的破坏,结果也只能留下一片瓦砾,与建设无关。
岂但乡下人之于雷峰塔,日日偷挖中华民国的柱石的奴才们,现在正不知有多少!
瓦砾场上还不足悲,在瓦砾场上修补老例是可悲的。我们要革新的破坏者,因为他内心有理想的光。我们应该知道他和寇盗奴才的分别;应该留心自己堕入后两种。这区别并不烦难,只要观人,省己,凡言动中,思想中,含有借此据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盗,含有借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,无论在前面打着的是怎样鲜明好看的旗子。
(一九二五年二月六日。)
注:
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三日《语丝》周刊第十五期。
②崇轩的通信,指刊登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《京报副刊》第四十九号上的胡崇轩给编者孙伏园的信《雷峰塔倒掉的原因》。信中有如下一段话:“那雷峰塔不知在何时已倒掉了一半,只剩着下半截,很破烂的,可是我们那里的乡下人差不多都有这样的迷信,说是能够把雷峰塔的砖拿一块放在家里必定平安,如意,无论什么凶事都能够化吉,所以一到雷峰塔去关瞻的乡下人,都要偷偷的把塔砖挖一块带家去,——我的表兄曾这样做过的,——你想,一人一块,久而久之,那雷峰塔里的砖都给人家挖空了,塔岂有不倒掉的道理?现在雷峰塔是已经倒掉了,唉,西湖十景这可缺了啊!”胡崇轩,即胡也频,当时是《京报》附刊《民众文艺》周刊的编者之一。
③亡国病菌:当时的一种奇怪论调。一九二四年四月《心理》杂志第三卷第二号载有张耀翔的《新诗人的情绪》一文,把当时出版的一些新诗集里的惊叹号(!)加以统计,说这种符号“缩小看像许多细菌,放大看像几排弹丸”,认为这是消极、悲观、厌世等情绪的表示,因而说多用惊叹号的白话诗都是“亡国之音”。
④十番:又称“十番鼓”,“十番锣鼓”,由若干曲牌与锣鼓段连缀而成的一种套曲。流行于福建、江苏、浙江等地。据清代李斗《扬洲画舫》录卷十一记:十番鼓是用笛,管,箫,弦,提琴,云锣,汤锣,目鱼,檀板,大鼓等十种乐器更番合奏。
⑤“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”语见《中庸》:“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。曰:修身也,尊贤也,亲亲也,敬大臣也,体群臣也,子庶民也,来百工也,柔远人也,怀诸侯也。”意思是治理天下国家有九项应做的事。这里只取“经”“景”两字同音。
⑥孔丘(前551-前479)春秋时鲁国陬邑(今山东曲阜)人,儒家学派的创始人。《论语?述而》有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的记述。“祭如在祭神如神在”,语见《论语?八佾》。他曾修订过《春秋》,后来的经学家认为他用一字褒贬表示微言大义,称为“春秋笔法”。他对弟子子路赌咒的事,见《论语?雍也》:“子见南子,子路不说(悦)。夫子矢之曰:予所否者,天厌之!天厌之!”按南子是卫灵公的夫人。
⑦《衡论》:发表在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《晨报副刊》第十二号上的一篇文章,作者署名TY。他反对写批评文章,其中有这样一段话:“这种人(按指写批评文章的人),真不知其心何居。说是想赚钱吧,有时还要赔子儿去出版。说是想引诱女人吧,他那朱元璋的脸子也没有印在文章上。说是想邀名吧,别人看见他那尖刻的文章就够了,谁还敢相信他?”这里是鲁迅对该文的顺笔讽刺。
⑧猃狁:我国古代北方民族之一,周代称猃狁,秦汉时称匈奴。周成王,宣王时都曾和他们有过战争。
⑨五胡:历史上对匈奴、羯、鲜卑、氐、羌五个少数民族的合称。
⑩张献忠(1606-1646)延安柳树涧(今陕西定边东)人,明末农民起义领袖。崇祯三年(1630)起义,转战陕、豫各地;崇祯十七年(1644)入川,在成都建立大西国;清顺治三年(1646)出川,行至川北盐亭界,猝遇清兵,于凤凰坡重箭坠马而死。旧史书(包括野史和杂记)中多有关于他杀人的夸大记载。
第三篇:
孤山南麓,俞楼。
俞楼所处的位置,恰与雷峰塔隔湖相望。这天,俞楼少主人、25岁的诗人俞平伯与隔壁广化寺僧人下棋。正迷思在棋局,忽听女人的尖叫声:“塔!雷峰塔!”随即,轰隆声排山倒海而起。俞平伯推枰急起,赶到平台眺望,为时已晚,只剩半空中一团滚翻的雾尘。
刚才尖叫的是他的四妹季珣。几分钟之前,她正在阳台上对着湖面发呆,突然,湖对岸传来闷雷般的轰隆声,放眼望去,一股黄烟从雷峰塔塔脚腾起,犹如野火一般。继而黄雾迷天,殷雷震地。俞平伯赶到时,黄雾还在升腾翻滚。但一会儿工夫,就只见黄土一堆。敦庞大塔,不知何处去矣。俞平伯不顾家人反对,立即乘船渡湖,要到对岸去看个究竟。
苏堤跨虹桥一带很是热闹。原来有些胆大的人聚在这里,本来是想看孙传芳的部队,没想到地动山摇,雷峰塔出其不意地塌了。众人慌乱无着,往各个方向逃窜。一边乱窜一边喊:“雷峰塔倒掉了,白娘娘出来了!”后来,人群便朝了一个方向涌,西湖上,几乎所有的船都朝着雷峰塔进发了。
俞平伯乘的船十几分钟就到了对岸。塔已不见了,他在人流中急速穿行,从樵径登山,来到了现场。
眼前的景象极其陌生。他儿时就住俞楼,雷峰塔的身影对于他来说是与生俱来的。这塔身经过数百年风雨剥蚀,成了一棵秃顶的大毛笋状,巍然矗立于万绿丛中,却有了古朴敦厚的气象而更具神韵。塔顶上有许多鸟窠,在朝暾晚晖中,群鸦穿阵,飞鸣悠扬,尤有诗趣。他曾听曾祖父俞樾取笑雷峰塔道:“别看他身披袈裟,春天来了,头上还戴花,好不臭美哩!”因为那老衲般残破塔身的顶部,不但有鸟鸦筑巢,还生长出一株野桃树,阳春三月,半空中树上开出粉红色的桃花,居高临下,竟让苏堤、白堤的桃花相形减色。
而更早,他曾祖父出生之前,就有雷峰塔要倒掉的传说。洪升曾记道:“杭州旧传有三怪:金沙滩之三足蟾,流福沟之大鳖,雷峰塔之白蛇。隆庆时,鳖已为屠家钓起,蟾已为方士捕得。蛇之有无,究不可得而知也。崇祯辛巳,旱魃久虐,水泽皆枯,湖底龟裂。塔顶烟焰薰天,居民惊相告曰,白蛇出矣!互相惊惧。”
杭州有俗语:“塔倒湖干,白蛇出世。”这俗语如同咒语般在这个城市代代相传。然而,惊惧归惊惧,雷峰塔那老态龙钟的身躯,究竟还是没有倒。以至于杭人以为它会永久支撑下去。6年前,诗人徐志摩在他的日记中写道:“路上我们逛了雷峰塔……塔里面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,看了危险极了。”也许杭人看了要说那是敏感诗人的大惊小怪。
而现在,雷峰塔突然没有了,俞平伯还有些反应不过来。纵目徘徊,见雷峰塔塔基尚存几级,累累塔砖齐刷刷向东南方斜倒。边上,一垄垄一堆堆都是塔砖,四散遍地。
蜂拥而来的人越聚越多,人群如蚁般在废墟上游离聚散,有的乱扔砖块,有的扒砖翻捡,欲寻得宝贝,嘈杂声此起彼伏。俞平伯当然知道,眼前数以万计的人群,是在糟蹋老祖宗留下的宝物。但正如他不能力挽雷峰塔的倒掉一样,在如山的残砖和人堆里,他亦如一只小小蚂蚁,如何阻止得了这场面!
雷峰塔以残破之躯苦苦支撑近四百年,没想到在它寿终正寝之时,竟是以这样的“热闹”来收场。人们在它的残骸上拥来挤去,从砖洞里掉出的经卷,因年久霉烂,多被掷弃,被踏碎,碾入泥尘。
俞平伯看得心酸眼热,在破败狼藉中踯躅良久,只能手拾断砖半块,嗟叹而归。
第四篇:
1924年9月25日,农历八月廿七,正是孔子诞辰日,各校放假。因孙传芳部队入城,美术教师姜丹书和一些同事携带眷属,藏匿于城内皮市巷宗文中学的一间密室,以避乱兵凶锋。
大家密切关注着外面的动静,有小孩哭,大人急欲遮掩。突然,闷雷般的隆隆声传来,起先他们还以为是孙传芳兵力了得,重兵进城。但随着一声巨响,大地摇动,外面骤然喊道:“雷峰塔倒掉了,白娘子出世了……”姜丹书急跃而起,冲到门边想出去看个究竟。但兵荒马乱再加上雷峰塔倒掉这样的不好兆头,家眷都拉住他不放,同事们也力劝他不要出去。
好在卢永祥已生退意,而孙传芳意在杭州站稳脚跟,一开始就不许他的“花子军”乱来,所以此次杭州易主,社会秩序并未大乱。
第二天,姜丹书听说有文物倒出,他再也按捺不住好奇,放胆去看热闹。
原来,雷峰塔初倒时,有人发现砖中有藏经,一传十、十传百就传开了。杭州话“经”、“金”不分,大多数人便以为雷峰塔下藏有金子,塔倒掉了,漫山遍野便多是金子,于是敲砖寻“金”者接踵而至,尚存的塔基不多时就被翻乱了。
找金子的人,只找到经卷。而年深日久,经卷已为“古朽之状”,有如雪茄烟,霉气扑鼻,有的手指一抿就成尘屑,因此,大多被人随便丢弃。净慈寺的僧人及附近的道士,见塔经满山散弃,拾的多是无见识之人,认为是对佛经的亵渎,是大罪过,于是也加入捡拾队伍,将捡来的多卷经书焚化。
但满山的人中,总有识货之人。有人识得这是建塔时放进去的五代、宋初木版印刷物真迹,我国早期的木版印刷物存世者绝少,得到宋代的刻印已经奉若至宝,何况五代、宋初的!这经卷可比金子贵重多了。消息一经报纸宣传,情况更是不得了,拥聚而来的人更多了,敲的砸的,争相搜取。想找一卷完整的经卷几乎不可能,连残坏的也不可多得。姜丹书只在现场购得残卷四卷。
至于砖块,几经寻觅,总算找到一块较为完整的。姜丹书带回家一刀一刀地将其凿成了砚形,并在上面刻了雷峰塔的图形,用蜡液加以浸泡,置于书案成文房一宝,算是对雷峰塔的一个念想。后来,时任西湖图书馆馆长的范均之对该砚赞赏有加,姜丹书又为他也制了一块同样的砖砚。
第五篇:
姜丹书《雷峰塔始末及倒出的文物琐记》:“……表面上的砖头竟无完整者了。惟压在下方的,无法翻起,加之以第二日即有警察弹压,不许乱翻,故未能彻底翻动,如今一大堆颓砖的下层,或尚有此砖藏经及其他古物未经出现亦未可知。当时曾有上海投机商人愿为整理塔基,不取工钱,只要允许他们如得古物归其所有云云,向有关方面献议,未获许可。”
“此经既出土后,远近传为奇迹,流入上海及日本者颇多。但惜完整者极少,当时杭州商会会长王芗泉得一完整者。大井巷懿文斋裱画店主人许某(诸暨人,忘其名,抗战中店闭,人亡,版亦毁)借来仿刻一副木版,刻工甚精,印刷出来,一模一式,毫不走样,虽有很少数误字,然在大体上可以乱真。此版并不冒为赝品,乃是复制品,补助流传,有益无损,当时连裱价在内,每卷只售银币一元,价廉物美,销售颇广。”
童大年《雷峰塔华严经残石真形题记》:“……其初犹剩末级,遗址可寻,聚而观者日以万计,竞捡遗物不惮颠踬。无何(不久),逻子(警察)麇集,环列禁阻,重筑围墙。(农历)九月十二日,有十余军人谓衔京师某公命,于围中掘去砖贮经卷。九月二十六夜半,又有千余兵蜂拥上山,破围突入,搜拾捣碎,穴地成坎。乡人踵至相效尤,惟余黄土一抔。”
“塔崩数日,作伪、兴谣、矜奇、炫异、惑人之术层出不穷”。除了经卷成为伪造的对象外,还有“砖刻造像、或题记、或秘诗、或碑文籀篆隶真行书”的赝品令人防不胜防,连拓本的购买者也很踊跃。比如,有人把“翻砂小铜佛及铜石十二生肖像等物”埋在废墟里,等到有过路人打听是否手头有货,即从废墟中挖出所藏之物,抬高价格,一番讨价还价后出售。像这般“迷离诡诞之状不胜枚举,为经卷互相殴打,巧取豪夺之事比比皆是”。
最有趣的是胡长风在《雷峰塔砖及藏经琐记》中描述的:“塔倒次日,即有军警看守,并以塔砖筑围墙护之。至第三日筑就,禁人入内取携文物,老百姓仅能在围墙外徘徊瞻眺而已。听说守警中也有很多拾到经卷的,亲友想了个计策,曾以‘六金’向守警处购得二卷,虽不完整,尚佳。”
“某日在雷峰塔附近上岸,听人说,塔倒之日有拾得整卷的人在向某人兜售经卷,索要价格很低。正巧碰上这位先生麻将搓得正酣,以为是什么次货,把兜售的人骂走了。三天之后,这位先生听人说此佛经是了不得的宝贝,于是急急‘出十金’把经卷购归。
“朋友告诉,雷峰塔倒之初,有某车夫,因奉主人的命令前往废墟拾得塔砖一箩筐。这位车夫是勤劳之人,看到塔砖面上积满泥土,于是携箩筐来到湖滨,仔细洗剔,洗着洗着留意到砖块上有洞,还藏着经卷,车夫不知是佛经,心里奇怪砖里怎么会有这些字纸,于是取出都丢到西湖里去了。回家后车夫将此事告诉主人,主人亦不在意,后听为砖里藏的是珍贵的佛经,主仆均大懊丧。
“万松岭有某台州人拾得完整的佛经一卷,拾的时候在废墟上摔伤了脚踝不能走路,卧病在家,靠向邻里抵押佛经借贷度活,伤势大致复原后以合适的价格赎了回来。曾有人答应出‘七十余金’向他购买,他尚不肯脱售。有一天,一位老乡人伪称能代他卖出个好价钱,于是骗得佛经离去,逃匿得无影无踪。这位台州人受到债务和病痛的双重打击,最后自杀身亡。真是悲惨的传言。”
第六篇:
1924年9月。一天上午,吴山药王庙里的测字摊前,来了一位颇有气度的男子。此人身穿薄长袍,头戴礼帽。站在庙门口,一脚门外,一脚门内,听测字先生解字。待人少时,他上前报了个“门”字。测字先生写了几句话,折好,交给他,说:“先不要付酬金。纸上的话回家再拆开看。如解得对,付酬金;如不对,明天可以来掀掉我的测字摊。”
第二天,此人叫副官送来五十大洋,这是测字先生摆摊以来所得的最大一笔酬金。那测字先生写的是两句杜甫的诗:“江流石不转,遗恨失吞吴。”解语为:身倚门框,欲进不进,欲退不退,处境是进退两难。急流勇退,后期有望。
此人便是当时的浙江督军卢永祥。
军阀混战年代,督军是地方上的实权人物。卢永祥自1919年任浙江督军以来,主张“地方自治”。那年月体制不顺,上海虽属江苏省,却由浙江督军管理。卢永祥坐镇杭州这块富庶之地,又安享上海这块大肥肉,日子别提多美了。他一点也不想挪地方。可是,上海肥得流油,光是鸦片收入,就可以养活三个师,怎能不让其他军阀垂涎。卢永祥似乎预感到,在杭州的好日子就要过到头了。
江苏督军齐燮元首先不干了,摩拳擦掌,要动真格的。卢永祥不想开战,他派人去讲和,愿意平分上海利益。但齐燮元早已暗中联络好福建的孙传芳,要一口吞掉卢永祥。求和无望,卢永祥只好调主力集中在淞沪一线开打,余下少许力量由他亲率坐镇杭州,看守老家。去吴山测字,就在此时。他哪里想到,孙传芳从背后摸上来了。
卢永祥大势已去。孙传芳登场了。
孙传芳率领的一万多官兵军容不整,人称“花子军”,但孙传芳有自己的办法,他给官兵每人发了一本《入浙手册》,无论是行军途中还是宿营,连、营长官都要高声朗读。手册说,福建回不去了,只能前进,不能后退,只要纪律严明,就一定能够进入杭州。这样,这支“花子军”倒有了些敢死队的气概。
孙传芳部队进入杭州城这一天,正是1924年9月25日。
其时,城内慌乱一片,有携家带眷出城避乱的,有藏匿起来躲祸的,也有大胆出来看“花子军”的……然而谁也没想到,下午1时40分许,一声巨响,大地震颤,耸立在西子湖畔的雷峰塔倒塌了。
童大年《雷峰塔〈华严经〉残石真形》:“午后一时三十分,塔欲倒未倒之际,遥见塔脚微起黄烟,疑是野火方起,既而忽如黄雾迷天,殷雷震地,久之烟消雾淡,但见黄土一堆。而敦庞大塔,不知何处去矣。”
雷峰塔耸立在西湖边上已经有近千年了,杭城人早已习惯了它。突然倒塌,消失了,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好容易回过神来,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,都认为孙传芳杀气太重,带兵进入杭州,雷峰塔才倒掉的,不是好兆头。对于杭人,孙传芳带兵入城是件大事,雷峰塔倒塌也是件大事。但孙传芳只是件杭城易主的现实之事,易主嘛,那年月见得多了。这雷峰塔,有镇妖之说,向来蛊惑于通俗社会心理,一旦坍塌,会发生什么不祥之事?个个内心惶恐,魂儿发懵。
孙传芳却大笑说:“雷峰塔倒了,白娘子由蛇成龙,自由行空。这不正预示着我辈的出头之日吗?”
此时踌躇满志的孙传芳想不到,他占据杭州的日子,在这个城市的历史上只是短短一瞬,短到人们早就把他遗忘到爪哇国了。只有说到雷峰塔倒掉这件事,还会让人偶尔联想到他的名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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