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一度将自己定义为很感性、且重感情的人。可当我第一次听闻鲁迅先生与朱安的故事,一时间竟有些迷茫与不知所措。直至今日,我也无法作出最为明确的对错判断,甚至不敢贸然对某一方怀有一点点的感情倾向。人是一种情感动物,这是上天赋予的本能。可正是由于这种集多种情感于一体的表征,让很多人在痛苦与挣扎的轮回中走完了一生。
他是被骗回家的。接到“母病速归”的电报匆匆回国,在踏进家门的一刻,却发现到处张灯结彩,只等新郎回来完婚。我一直在想,先生当时的心是否重重地沉入了深渊,又是否真的想做别人口中的“桀骜不驯的家伙”,高声反抗这场荒谬的包办婚姻。可是终究没有。鲁迅家道中落,年少时期倍感世态炎凉,是母亲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。他一生对母亲极为顺从与感恩,断然不会忤逆母亲的苦心安排。更为重要的是,在那个“人吃人”的封建时代,一个被退婚的大龄女子,会遭受多少的世俗白眼,相当于再也不会有任何出路。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羁绊的,因此心之所向,身未必能往之。于是出于孝道,出于责任,出于道义与不忍,鲁迅屈了自己的心,按部就班地完成了这场繁琐的旧式婚礼。
想必是极为痛苦、极为不情愿的吧,这样思想先进、自由独立的新青年,装着假辫子,迎娶了从未谋面的、裹着小脚的女子。我不知道这是否能认定为是种不幸,我只能说这场婚姻里,牺牲的绝不止鲁迅一人。朱安从开始就扮演了一个不被喜欢、不被接受的角色,可说到底,她也只是一个渴望被爱,渴望与丈夫举案齐眉、白头相守的姑娘啊。否则,她又何必故意穿双大鞋讨新郎欢心,又何必毅然决然地随丈夫到了北京、再未回过故乡,又何必任劳任怨的侍奉鲁老太太、为其养老送终。鲁迅尚可以在新婚燕尔的第四天就离家远走,从小受旧式教育、遵循三从四德的朱安确是守了一辈子的空房。
鲁迅极少向外人诉说自己的婚姻生活,只对好友沉痛地说过一句:“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,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,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。”他也的确尽到了供养的义务,定期给生活费,也把母亲和妻子接到北京,可他们永远分居而睡,放衣服的箱子也分的清清楚楚,他们在一起生活,可他们从未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家人。所以鲁迅到底为什么要娶朱安呢?他一生待人正直厚道,始终不忍对自己亲切的人予以残酷待遇,所以他屈服了。这种屈服,不仅给自己带来了绝望性的悲痛,更是让朱安的人生变成了漫长而毫无希望可言的等待。一直以来,朱安认为,只要服侍丈夫、一切顺着他,将来终会好的,他也会慢慢接受自己。朱安像一只蜗牛,爬得很慢很慢,期冀有天自己能爬上墙头,看一看丈夫眼里,是怎样的一番风景。
因为不爱,因为鲁迅内心深处的抗拒,他吝惜于给朱安留下一点慰籍。他们没有孩子,至始至终陪伴朱安的只有鲁老太太和无尽的长夜。我不知道一个不识字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,是怎样熬过去的,我不敢想。周家的佣工在很多年后回忆,鲁迅新婚后的第二天早上,印花被的靛青染青了他的脸,让人想到他那晚很可能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。于是我想到,鲁迅在往后的深夜里,抽着烟写书时,脸上会不会有着一丝苦笑,又或者两行清泪呢。正基于此,在鲁迅遇见许广平,遇见他的爱情的时候,我没办法对他产生强烈的不满与愤慨,我首先想到的,竟是先生会不会觉得心里舒坦些了呢。而后,我才被一种巨大的悲哀的席卷,那个被取名为“安”,父母希望能够平安、恬淡度过一生的女子,终是不必等了,你对他再好,也是无用,他不会回头了。
然而最让我震撼的,是朱安之后的态度。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在丈夫身后亦步亦趋,也许是习惯了同鲁老夫人相依为命,也许是长期以来在旧社会建立的价值观,也许是无力改变之后的认命,她接受了一切。终究是单纯善良的人,在去世前一日,还对记者说:“周先生对我并不算坏,彼此间并没有争吵,各有各的人生…我应该原谅他…”纵观朱安一生,唯一一次在众人面前为自己申诉,是在鲁迅去世后,生活困窘的朱安听从周作人建议,决定出售鲁迅的藏书,这一行为遭到了千夫所指。她在来客面前呐喊:“你们总说要保存鲁迅遗物,我也是鲁迅遗物,你们也要保存保存我啊。”她从来都是安安静静地,这次悲号喊出了她所承受的所有委屈,也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。
其实在我看来,朱安从不是愚昧、无知的人,相反,她对一些事情看得十分清楚透彻。而她也绝非贪财之辈,鲁迅死后,她拒绝了很多资助,只是实在无力谋生、走投无路才想到出售藏书。并且在了解到许广平的近况后,毫不犹豫地将鲁迅遗物的继承权给了周海婴。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,她尽力的维护着自己的道德观和价值观,努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。只是这个时代强加给她太多的苦难,她的爱情、她的亲情都成为时代变革的牺牲品。我不知道错在谁,我只知道,不论鲁迅,还是朱安,他们的痛苦都是明明白白的。
在这场漫长而又无望的情感纠葛里,朱安终究是不如意的那一个。也许是太过偏执、也许是别无选择,每个人都背负很多、都有着自己的心酸与无奈,所以无法去指责谁。作为后来人,只希望被爱的人懂得珍惜,不被爱的人也该选择善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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