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生时代的最后几课就这样结束了,虽然后面还有难熬的考试,但课是不会再上了。
在莫斯科一家医院的病床上,一位早已不再年轻的妇人用她那勉强能动的右手,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。她的嘴唇和因繁重的工作变得粗糙的手指微微颤抖着。她在写着她即将离开人世之际想要说的一切。她的脸上依稀可见昔日的风韵。她长得有点像我喜欢的一位叫索菲娅·皮莉亚芙斯卡娅的演员。岁月仿佛从她身上带走了一切,但这位老妇人的眼中却流露出一种谜一般的魅力和忧郁。似乎即使是现在,在她五十七岁,弥离之际,一切也未能从她眼前溜走。
维奥莱塔·格奥尔基耶夫娜是在几天前的一个深夜被送到这儿来的。她的病情仍在不断恶化。虽然医生已经告诉病人家属,她能说话的日子已经不多了,但直到现在,周围的人都没听她吐露过一个字。
她还活着,或者说基本上还活着。命运似乎知晓她的秘密,因此并未对她彻底无情,让她的右手仍能活动。每天都有她的女友和同事来看她,但她对来人一概毫无反映,仍旧一言不发。她女儿早就不在莫斯科住了。她现在住在德国,因为她的丈夫在德国工作。
无论是儿子阿列克谢还是女儿伊丽娜,都一刻不离生命垂危的母亲。
过了一个星期,有一个人到病房来看她。这是一个高个子男人,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,但看上去却精神矍铄,仪表堂堂。他把一束玫瑰放在床头柜上,久久地坐在病人身旁,吻着她那几乎没有生气的手、脸和头发。他俯下身去,低声安慰着病人。只有他在的时候,她才大张着颤抖的嘴唇,开始说话。至于他们都说了些什么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。但是他们常常是用眼睛来交谈。显然他们不是夫妻,没有共同的子女,但是谁也不会怀疑,他们是互相尊重的。每次在他离去之后,她都要从枕头底下掏出那个薄薄的本子,写呀,写呀。
“你好,我最亲爱的,你是我在整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。我在给你写最后一封信,它是我这颗无限爱你的心所能留给你的一切。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。我们相识已经三十年了,这三十年来,我们从未分开过。你是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吐露心声的唯一的人,而且我并不为自己在此时此刻心里想的是你而不是儿孙们感到羞愧。生前我从没有勇气告诉你那些在我死后你才会知道的一切。也许这是怯懦的表现,也许只有在你已经不能看着我的眼睛并反驳我所说的话的时候,我才敢承认许多事情。但我想这不是怯懦,而是我对你的爱。我爱你至深,我突然感到这是我一生的需要。你还记得西蒙诺夫那首诗吧‘虽然你已离我而去,我的心却永远与你相随’,我们仿佛就是这样度过了一生。”
这封信写得很长,很细,就像一个教徒临终前的忏悔一样,在这里谎言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。这就是她的遗言。
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着,这泪水是解脱的轻松还是委屈的痛苦,对于别人来说,永远是个谜。从他第一次到病房来看她那天起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天,那束玫瑰始终绽放如初。
很快她就离开了人世,有人把一个从她枕头底下找到的写满铅笔字的本子交给了她女儿,这是她写的最后一封信,但它注定到不了收信人手里了。
一年过去了。
一次我和我的一个亲戚路过墓地,她提议去看一看维奥莱塔·格奥尔基耶夫娜的坟。维奥莱塔·格奥尔基耶夫娜生前和我这位婶婶很要好,我的婶婶很了解她。
她的墓没有被好好照料,显然很久没人来了。我们在这儿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,放下一束花,就走开了。来到墓地的空场,我问一个在那看坟的女人:“请问,有人来看过这坟吗?有人为不能经常来这儿照料出过钱吗?”“没有。有时候倒是有个男人来,来了就喝酒,喝完了就哭。他的一只手没有手指。再就没有别人来了。”
根据她对这个男人残疾特征的描述,我知道他是亡人的儿子。回来的路上我们沉默了许久,婶婶好象在思索着,回忆着什么。
我不禁问道:“那个人,他还活着吗?也许他病了吧?这大概是他没有到过这儿的原因吧?”
“不,他身体很好,他还像从前一样工作,总是平安无事无事,有老婆,有孩子,还有孙子。”
“这怎么可能呢?”
“完全可能。你想,他是个大人物,身居高位,不要说在国内,就是在国外也有人认识他。也许正是怕人认出,他才没到这儿来过。”
婶婶不说话了,她再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,我突然明白了那封没有送到收信人手中的最后一封信都写了些什么。
过了很久我还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非常压抑。我很想做些什么,让人们能停下来,哪怕是一瞬间,来回首往事,哪怕是互相看上一眼也好啊!
但所有的人都在过着自己习惯了的生活。时光匆匆流逝,它会把一个人送进病房,也会把另一个人带到那个像从前一样闻名国内外的岗位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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